UCCA北京

UCCA读书系列
今日福柯

2016.3.19
14:00-16:00

对话
地点:  报告厅
语言:  中文

法国思想家米歇尔·福柯(Michel Foucault)离世已逾三十年,但其思想至今仍影响广泛。近年来,随着福柯“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”的结集出版及其新文本的面世,福柯的思想形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,呈现出新的“福柯的面孔”。本次,“UCCA读书系列”邀请国内三位资深的福柯研究者和译者:杜小真、汪民安和吴琼教授,围绕福柯的思想遗产展开讨论,重点关注福柯的生命政治、治理术和自我技术等福柯研究的焦点话题。

票务信息:活动免费

*开场前三十分钟于UCCA前台领取活动门票;

*活动开始30分钟后谢绝入场。

*请勿迟到。

嘉宾

杜小真(北京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
杜小真,北京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中国现代西方哲学学会理事,国际哲学学院通讯教授,法国巴黎七大葛兰言中心成员,巴黎高师法国当代哲学研究所成员。专著有《萨特引论——一个绝望者的希望》《勒维纳斯》《自由与存在的重负》等;主编《福柯集》等。

汪民安(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
汪民安,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专著有《福柯的界线》等;主编《福柯的面孔》《福柯读本》《福柯文选》等。

吴琼(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
吴琼,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专著有《雅克·拉康》《走向一种辩证批评:詹姆逊文化政治诗学研究》《西方美学史》等;译著有 《西方的没落》《德里达》《马克思的幽灵》等。

合作方

北京大学出版社

北大培文

对谈回顾(节选)

杜小真:上世纪80年代,米歇尔·福柯(Michel Foucault)进入中国学界的视野。多年之后,讲座题目“今日福柯”会让人联想到雅克·德里达(Jacques Derrida)在《多义的记忆》(« Mémoires»)中谈保罗·德曼(Paul de Man)时说出的话“人虽远去,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注视我们”。

实际上,福柯是“变异的”,处于不断的变化中。他既是一位社会活动的激进斗士,又是法兰西学院学术殿堂的教授。1940年,福柯从外省来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——直至其1984年的谢世,福柯本人及其著作的形象一直处于变化之中。一位哲学出身的电影人弗朗索瓦·盖雅(François Caillat)于2014年拍摄一部电影《福柯反对福柯》(« Foucault contre lui-même »),力图说明福柯的形象是流动的、多变的,甚至是对立的。因为福柯的生命活动和学术著作都是变动不居的,像绵延起伏的波浪。他总是在变化,永远趋向“异”。

首先,福柯的思想关涉权力的派生(variation sur le pouvoir)运动。权力问题是福柯思想中最深刻、最引人入胜的部分。从《古典时期疯癫史》(«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’âge classique»)到《性史》(«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»)的第一卷《求知之志》,福柯的思想不断发生变异。粗略地看,《古典时期疯癫史》仿佛一部医学著作,但是归根结底,这本书是20世纪思想界对于当代社会权力运作的一种反思。福柯描述古典时期占主导地位的驱逐和排斥,该逻辑把疯子、同性恋置于边缘地位。他认为,一般人看作“不正常的人”实际上亦具有生命力,却在厚厚的围墙之后归于沉默、接受监禁,甚至被遗忘。在此,福柯把人道主义作为权力的一种新技术,指出精神病学要用非医疗手段来记录疯人是如何形成的。在《求知之志》中,福柯的思想发生了变化,贯穿其中的是“包容”(接纳)逻辑,分析了“性”概念在西方历史中的地位,描写了具有积极性、发展性的权力——权力也有建构的性质。

其次是“思想和权力”的问题。 福柯之前,重要的哲学思想在于建构体系或者学科,提出、完善概念。福柯思想则呈现出一种“不一致”的形象。对于福柯,思想的任务不仅要驱逐人们看不见的权力所掩盖的肯定性因素,更重要的是,保护一个人反抗对其“不一致”性的压制。在《我是唯物主义者》(« Je suis matérialiste»)中,福柯说:“我是唯物主义者,因为我否定现实”(Je suis matérialiste, parce que je nie la realité)——福柯的“唯物主义”并非是物质上的,而在于对现实的不断否定。谈及“知识分子的任务”时,福柯说自己是特殊的知识分子——知识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成为“现在”的代言人,而要不断地构建新的政治对象,作为不断反现实、反自身的思想家。

福柯的“变异”实际应该放到法国20世纪的认识论传统中去考察。福柯深受其前辈加斯东·巴什拉(Gaston Bachelard)的影响。法国认识论与英美认识论、黑格尔传统下的德国认识论不同——这尤其体现在巴什拉的“断裂”“认识论障碍”的思想中,他认为在认知过程中,处处都存在断裂,需要时刻更新。福柯延续这种思路,发现在认知领域,知识的根源是不纯粹的,寓于作为权力技术成果的对象中。任何知识在科学中都标志着权力的机制。“认识论的障碍”意味思想本身无法产生科学的对象,“认识对象”即为祛除各种权力的压制——一定要排除偏见,才能真正认识权力,反抗权力。其次,要依靠间接的手段认识一个对象,因为对科学对象的认识不可能直接发生,必然依赖中介。福柯并不企图达成对某对象的认识,而是要给出一种方法,亦即“如何”去认识。

权力、解放与自由亦是关键的问题。福柯的论述打开了一条在认知领域的别样求知之路,亦即冲破认识论障碍的过程中产生的解放效果。求知便是克服障碍、反抗权力的过程。权力无处不在,反抗是永恒的——这种分析颠覆了关于权力的传统观念。人们往往无法意识到“权力”,“权力”以各异的形态反映在每个人身上。所以真正的反抗即为反抗这样的权力,或者说对自己的反抗。

我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主人公伊万的话作为结束:“即使这座巨大的工厂会带来最不可思议的奇迹,但只要以孩子的一滴眼泪为代价,我也会拒绝”。对于福柯,无论你的计划多么美好,但只要个体的“异”受到了权力的压迫,都要反抗到底。

吴琼:20世纪哲学与19世纪哲学大相径庭。19世纪的哲学具有某种民族主义特色,英国哲学、法国哲学、德国哲学之间虽然进行相互对话,但是关注的都是自身的问题。实际上,20世纪的哲学由德国人提出所谓的“计划”,并由法国人对此“计划”进行改造、实施;20世纪,哲学成为参与世界的积极力量,源自法国人对德意志思想的革命性改造。

我认为20世纪的“人文”哲学有三大类:

第一, 英雄主义。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,其哲学都带有浓重的英雄主义气质。他们用哲学来解决理论、思维的关键问题,或者说以哲学为思想、知识的世界提供坚实的基础与全新的方向。

第二, 先知主义。尼采、福柯无疑是20世纪先知式的人物。先知主义的根本在于把我们的整个世界连根拔起,抛向天空。只有尼采、福柯的哲学具有这样的力量。

第三, 市场主义。20世纪下半叶,美国人制造了学术泡沫“后现代主义”,媚俗的哲学。我甚至认为让—保罗·萨特的东西都具有这种特质。

我把福柯定位在先知主义的体系里——这完全基于非理论性、非哲学的方法,学院派是不认可的。但问题在于,当我们把福柯理论化之后,我们能得到什么?

我们不能仅把福柯当作一个阅读的对象,而要思考福柯到底给我们提供了什么遗产?他所昭示的“紧急状态”是什么?一种立场,面对生活的立场,针对自我的生活立场,一道目光,我们以此观看这个世界。对于福柯,这一道目光伴随始终。虽然其眼界经常从一个地界移到另外一个地界,但福柯的思维触角始终落在一处。譬如,16、17世纪的“现代性早期”是福柯极其关注的时代。这个时代,诞生了“主体”这样一个近代造物——伟大的怪胎“主体性”,它至今仍然主导着我们的思想。我们认为能够追求“主体性”的自足,“主体性”的自由等,变得自以为是——这是一种“侏儒”哲学。对于福柯,只有侏儒才要求把自己变成“主体”。

福柯还提供给我们一种技术——如何进入到世界内部的技术。吉尔·德勒兹(Gilles Deleuze)的著作《褶子,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》(« Le pli, Leibniz et le baroque»)谈到“褶子”,而在福柯的意义上,世界的构成——文本、语言系统、规则、建制——都是褶子。“褶子”并非某种存在形态,而是我们打开世界的技术,在世界的各个层面建立一个界面和其他界面之间的连通性观点。如果福柯提供了所谓的“理论”,那么该理论一定不是“概念”。

“反对福柯”实际上是一种内在性的自我质询。福柯对现代性的批判,亦采取这样的姿态。譬如,关于“监狱”“现代性的社会”“全景敞视主义社会”的讨论——在这个社会里,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权力的监视之下。这是我们最真切的“现实性”,均处于全景敞视主义的权力监视下。在现代性的体系中存在一个视觉建制的系统,让我们每个人学会监视自我,亦即现代性的“恐怖主义”。康德式的律令之所以为律令,是因为其被内化为“自我监视”的指令,道学家称之为“道德”,即福柯所谓的“非我化”过程——把外在性植入到自身之内,把它转化为自我律令,塑造“自觉”“自主”的主体。

汪民安福柯讨论历史如何把我们塑造为此时此刻的人——这是福柯的谱系学。其历史谱系学并非讨论权力的问题,而是主体的问题,关涉欧洲历史上三种塑造主体的方式。

其一,排斥的方式。要获得我的主体性,便是把与我相对立或不一样的人排斥出去,把他们隔离出去、囚禁起来,通过隔绝和排斥他人的方式来获得自己的主体性。

其二,形成主体的方式。通过知识和学科来勾勒人的形象——这是《词与物》(«Les Mots et les choses»)的主题。“人的概念”“人的知识”“现代人的形象”——所谓的人道主义赋予人各种想象,知识是通过学科构造的。这是现代意义上的“人的诞生”。实际上,18世纪末、19世纪初期才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“人”的概念,亦即福柯所谓的“主体的知识形象”。但是,从尼采开始,这种“人”的知识构想开始坍塌了——福柯在尼采之后谈论“人之死”。

其三,自我塑造。在此,福柯谈及古希腊人的自我技术,希腊人反复塑造自己,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主体。

此外,福柯的写作方式极具魅力。在某种意义上,福柯既是哲学家,又是历史学家、作家。其写作方式与传统的著作完全不同。福柯总是在“否定”,其著作呈现出“否定哲学”的气质;他的著作极具感染力、极其形象化,具有叙事性和戏剧感,充满诗意。

福柯的每本著作都不重复。《词与物》和《疯癫与文明》(«Folie et Déraison»)讨论的对象差别如此之大,完全没有任何连续性。福柯早期作品的语言非常华丽、辛辣、富有激情,令人眩晕。但其晚期的著作非常平实、优雅,像是一位古典作家的优雅散文。《规训与惩罚》(«Surveiller et punir»)则将早期的华丽和晚期的优雅结合起来,既充满激情,又异常冷静。甚至,福柯每一本书的构思方式亦截然不同。《知识考古学》(«L'Archéologie du savoir»)完全是思辨性的;《规训与惩罚》则像是一部档案,所有的论点都建立在档案和材料的基础上——他可以通过细致具体的材料来思考,也可以抛弃任何具体材料来思考。

最后,福柯的魅力在于他的人格。福柯是1984年去世的。去世前几个月,他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主题是“说真话”,或许是巧合,“说真话”是他最后的讲座。“说真话”对福柯来讲有这么几个特点:坦率,平铺直叙地说;相信自己在说出真理;出于责任主动说出真理;对比自己强势的人说真话;批判性地说出真理。综上所述,我认为“说真话”需要极大的勇气。古人说真话,时时刻刻冒着被杀头的危险,没有巨大的勇气是没法说真话的。我们要记住这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