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生成新的感知?我们似乎能隐约觉察到,在分离之中潜藏着某种无法把握、不可触及的真实。当闭上双眼,屏蔽一种感官时,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。那只在夜晚浮现的影像——双眼紧闭时,散发气息的表达。在此,我们已经将图像交付给数据。图像仅仅是信息,是一种对当下缺席的编码。在此,存在只能指向时间:你现在在哪里?
不在这里了。 这仅是一种局限的真实,一个词,我认知的残片,我的感知。在“any more”(任何的更多)里,时间与空间流动在一个未曾区分的比较之中——两者交缠,“any”(任何)指向某种无特定指涉的事物,而“more”(更多)则是对此“无特定之物”的延续,亦即“no more”(不再多)。通过排除法,我们发现你的缺席(以缺席之形式显现的在场)。即便我剥去视觉信息的层层表象,试图触及其中的谜团,我所找到的不过是某种被取代、被消解、彼此矛盾地诉说着自身真实的影像。
这并不是接近你的方式。我如何能在这片分离之地与你对话?若让我们在此交谈,借用你在时间彼岸所留下的话语,那我制造出的究竟是谁的声音?谁的记忆?我们能否因此超越记忆?是从记忆的外部观看记忆?还是对记忆的掠夺、对记忆之坟的洗劫,一种被窃取的记忆?若一颗被冻结的大脑被移植进另一具身体,我们是否真的能期待它如过往一样运转?
颠覆生命意味着穿透那些掌控情绪、支配行动能力、影响身心安稳的力量——在地下构筑一条隐秘的通道,使抵抗得以生长,成为一种抵抗性的客体。将自身冻结在原地,以脱离那个地方,直至在地板上开始融化。过热的欲望,悲怆的记忆,我在公共场合浑身湿透,情绪四散横流。某一刻,眼泪的蔓延宛如高潮,另一刻,它只是纯粹的病症。泪水夺去视觉的主导权,将一切覆写为记忆。
在这两种时刻之间,状态发生了转变。冻结的固体开始融化。你已不复是你。
一则公案:
“我们究竟变成了什么?” / “我们需要伴侣治疗吗?”
“一个爱马仕钥匙链。” / “不,我们本身就是伴侣治疗。”
存在两种根本性的否认方式:一是拒绝接受某种无法承认的真实,二是被剥夺渴望或需求之物而不得不继续生存。
否定、驳斥、拒绝。否认的声音早已在法庭上回响。让诉讼开始吧。人可以否定证据,看着事实而将之摒弃,或者自己成为被否定的材料。人也可以否定自身被剥夺的现实,以此维持生存。
“Koan”一词源自日语,由“ko”(公开的)与“an”(思考之事)构成。
它的词源可追溯至汉语“公案”(gōng'àn),意为“公共案件”或“官方案例”,由“公”(公正、集体、官方、普遍)与“案”(桌案、案件、记录、方案、提案)组合而成。
案(case)成为一个物体:一张桌案,一处公堂,法律所在之处。
公案是一种拒绝自身的真理——它以公开的方式呈现自身,却又隐匿自身;它赋予意义,却又否定意义的对象。公案通常是一位智慧的导师所讲述的故事,旨在激发大疑情,促使人深入思考,以解开其中的谜团,并最终超越它。然而,公案本身却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存在。无门禅师曾说:“如吞了个热铁丸相似,吐又吐不出。”
当“法律”适用于自身——即当人将某种法则施加于自身时——它要么用于规训真理,要么用于规训欲望。否认,既可以是拒绝直面事实,也可以是对自身欲望的剥夺。人可能认为,在否认自身欲望的过程中,便掌控了自我;亦或是,为了避免一种否定,而活在另一种否定之中。然而,否认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放逐。
要直面否认,人必须回溯证据,鉴别自身的欲望——我从何时开始渴望这一切?对这份欲望的坚持是否愚蠢?在哪一刻,我意识到它终究不会属于我?它几乎曾属于我,可它究竟是什么?
猜猜这是谁的?猜猜这是谁的?
猜猜这是谁的?猜猜这是谁的?
是你的。
物亦活在否认之中。正如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被剥夺了某些物品,物也在否定我们;它们拒绝被我们占有,抗拒我们向它们投射的精神,腐蚀、崩解、呐喊。物体的状态在发生变化,积尘、破裂、发出声响然后归于沉寂。那么,否定的对象究竟是什么?
物本不应拥有否定的权力,不应有语言,不应有拒绝、抗拒、保留的能力。尤其是我们的所属之物,更甚者,是那些我们亲手创造的物。然而,一件物之所以为物,首先取决于它的存在本身。 既如此,它怎能开始对自身存在的事实提出异议,又否定自身迈向死亡的必然性?
然而,物自有其言。
一件物,在心理学意义上的“否认”——即拒绝面对自身最终将会腐朽的事实——其实运作于一种信息理论意义上的死亡定义。这一概念的提出者们认为,我们通常所认定的死亡(如大脑功能丧失、心跳停止)只是“法律上的死亡”,而死亡本身在理论上并非必然。这些人相信,死亡的未来在于低温冷冻术。在伦理和哲学层面,低温冷冻术否认了死亡的既成事实,而是提出:死亡仅发生于一个人的“记忆、人格、希望和梦想彻底毁灭之时”。
——拉尔夫·默克尔(Ralph Merkle),“脑的分子修复”,《冷冻学》杂志,1994
两种分离科学:法证学与冷冻学
一件拒绝接受自身命运的物体,可以通过低温冷冻术得以保存——它被玻璃化,变成坚硬的透明体,如同屏幕,如同镜面。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记忆或身体被凝固,与反射影像的媒介融为一体。在这一理论框架下,死亡被定义为记忆的丧失,即一个人的记忆再也无法被唤回的时刻。就算看似消逝,有些事物仍会归来。只要一个人或一件物仍存有记忆,便仍存有希望。
那么,一件在五年后无人记得的物,会变成什么?它是否已死?(如果我不记得它,谁会记得?是否正因如此,我才得以拥有它?)记忆如何延展生命?
低温冷冻术的早期实践者之一,一位研究者将自己命名为 FM-2030,并写下《你是超人类吗?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监视和激发个人增长率》一书。他以自豪的口吻描述自己的状态:“我对未来怀有深深的乡愁。”
FM-2030 之所以赋予自己新的名字,是因为他鄙弃姓名与个人过去的绑定,同时也基于他的个人预言——他坚信,到 2030 年,人类将停止衰老,而他将在这一年迎来百岁生日。他在 2000 年法律上宣告死亡,但他的身体仍在等待那场为自己预备的未来庆典。他的遗体被玻璃化,如今仍处于低温悬置之中,等待归来。
有一种否认,是针对带着归来意图而离去的人。否认不仅是一种拒绝面对事实的方式,也是一种留下痕迹,回归家园的方式。但与此同时,它也是对自身去向的否定,是对未来的逃避。在经济学的语境下,“未来”意味着一份有待履行的合约——一种今日商定、未来支付的价格。我们的法律最终变成了一场收益递减的交易。
或许,万物都有第二次生命。人甘愿接受那些在最初渴望之物之后出现的事物,视其为替代,即便它们只会让自己离真正的欲望越来越远,仍抱持希望——总有一天,那原初的欲望终将得偿所愿。
你知道吗?“Loan”(贷款)一词的本义是“离开”。
人告诉自己:“暂且工作吧,直到我不再感受到这份痛苦。” 我们短暂分开,调整自己,然后回到真正重要的事物上。但在这个过程里,时间开始收缩,痛苦变得可渗透,在每一处细胞的、微生物的表面析出,弥漫。随后记忆也变得可渗透,事物以一种方式进入而以另一种方式退出,不同的薄膜交替吸收与释放。
在何时,感知会衰老? 记忆的细胞何时会退化?不是因为疾病或病毒,而仅仅因为时间本身?腐朽的事实本身。未来又会在哪个时刻被清算?
我们可以低温冷冻记忆吗?甚至,有必要冻结它们吗? 即使我们以为它们已经消逝,它们仍然可以充满整个房间,如麝香,如一张面具。
维基百科显示,冷冻保存后的精子几乎可以无限期使用,但迄今最长成功储存的记录是 22 年——恰好是一个刚开始察觉自己正在变老的年轻人的年龄。
【而混血的记忆呢?他的,和她的。如同两种肤色彼此相触,化学成分在接触中变化;如同两种气味在空气中交汇,并未融合为单一的气息,而是保留了各自的不同,同时生成了一种“彼此分离又相互交织”的第三种存在。】
FM-2030 之言,道出了超人类主义者对未来的乡愁——未来冻结在过去之中。那看似崭新、甚至带有更新意味的一切,在时间推移之后,终究不过是一张老人的皮肤,在冰封后呈现出的光滑表面。
超人类主义者所设想的冷冻长生未来暗含了一个空间与物质的悖论。如果所有旧的人都被保存,新的人如何拥有他们的位置? 那些被迫照料这些旧时肉身的新人,他们自己的身体又该何去何从?新的记忆何以安放? 未来是否会仅仅属于那些高薪阶层、那些早已被保存,以及那些已然过期的人?
同样的问题可以用于思想、时代精神、乃至爱情。如果我们不断封存对未来的乡愁,新的事物又如何生长?这一点在物的层面上尤为明显。
这便是法证学介入的地方。真正取得新结论的方式,是无情地剖解尸体。
让腐烂发生,以此观察过程本身。这依然是关于感知的问题。冷冻学所保存的,是一套既定的感知结构、一种既定的观看方式、一整套视觉秩序,它维系着某种未来的幻象。 在这里,生理学本身成了一种视觉的欺骗:心灵与肉体的二元难题,一颗被封存于玻璃容器中的大脑,它既由玻璃构成,又透过玻璃观看,通过玻璃感知未来,如同隔着屏幕想象未来。
我们如何把“失去”转变为一种记忆方式?一种回溯自身存在的方式?
证据已然铺陈在桌案之上。一方面,是增材生产模式——3D打印,低温冷冻保存;身体作为编码,可被无止境地复制、存储、并在相同程度上被摧毁。另一方面,是减材模式——让事物自然消融,任由其单次性存在彻底展开:死亡,作为我们每个人独有之物;死亡,作为唯一的事件,唯一的机遇。
法证学是一门血管科学,深入静脉,掘开其脉络。钥匙扣悬挂在手术刀上。这是一种不同于保存式记忆的记忆——法证学不是保存,而是语言的律法,一场宣判。 在此过程中,总有什么被挖掘出来。此刻,我们在这里对话。 你沉默,而物体成为纪念碑。它将如我们一般,缓慢地腐朽。我们问道:
何为独掌孤鸣?